Chapter6：踩钢丝
『什么？暂时休假？』爱伦眨了眨眼，看着眼前的爱丽丝。
此刻，爱丽丝的身上没有穿飞行服，而只是套着一件普通的T恤衫，金色的短发有些湿漉漉的，似乎刚刚洗过澡。
『嗯。』爱丽丝在爱伦的身边坐了下来，似乎对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并不在意，『飞机暂时不能飞了，所以我只能呆在地上。』
『损伤得很严重？』爱伦问。
『其实不太严重。』爱丽丝说，『今天早上地勤的人告诉我说，有很小的碎片进到发动机里去了，所以风扇要换掉，还要整个拆开来做检查。要是碎片大一点的话，估计我就没法把飞机飞回来了。』
『我不是很懂飞机，不过……』爱伦说，『听起来要用上不少时间？』
『我也不太清楚。』爱丽丝说，『地勤说我这架飞机上面装的是通用[1]生产的发动机，听他们的口气这玩意好像比较少见吧。总之修起来有点麻烦，因为零件不够。』
『那就要等着零件被空运过来咯？』爱伦问。
『嗯。』爱丽丝点了点头，接着伸了一个懒腰，将双手垫在脑袋后面，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到货呢。总之我现在是放长假了。以前假期都只有四十八小时，这一回看来至少得有个好几天。』
『这也挺不错的嘛。』爱伦笑着说道。
『啊……或许吧。坐在这里，看着那些飞机起降，然后有大把的时间来胡思。也算是难得的放松了。』爱丽丝说，『虽然这几天也只能拿最低水平的工资就是了。』
『对了，尤里呢？』爱伦转变了话题，『他怎么不见了？』
『喂……这应该来问我吗？』爱丽丝转过头来，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着爱伦，『你明明跟他一起睡在机库里吧，而我是住在另一边的飞行员宿舍里啊。』
『因为我今天早上起得太晚啦。』爱伦挠着鼻尖，笑容里稍微有一点歉意，『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就没影了。我就按照你昨天说的，去仓库那里转了一圈，结果也没有找到他。』
在昨晚的谈话中，她从尤里口中得知，因为基地的人手有些紧张，所以他有些时候也会去仓库帮忙，好赚一点外快。
『那他大概是跟货车一起出去了吧。』爱丽丝说，『基地的规定是每辆车上都至少要有一个有武装的押运员，不过实在是腾不出那么多人，所以他也经常被拉去充数。』
『押运员？』爱伦有些吃惊地问道，『货物会被抢劫？』
『听说以前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情。』爱丽丝答道，她的态度平静地让爱伦觉得不可思议，『一辆车到了目的地之后，货物全都没了，司机说是被游击队打劫了。后来基地就制定了每辆车都至少要有一个押运员的规定。』
『但是……这不还是很危险么？』爱伦追问，『况且尤里的一只眼睛还看不见。』
『诶？』爱丽丝愣了愣，接着带着恶作剧一般的笑容说，『你怎么比我还紧张啊？』
『这不正常吗？』爱伦反驳道，『当押运员有生命危险啊。难道你不担心他会出事么……怎么了，你笑什么啊！』
爱伦看着眼前那个笑得停不下来的女孩，感到莫名其妙。在昨天晚上，这家伙不是还说要带着尤里一起去太空的么？怎么现在却是一副不管人家死活的样子。
『哈哈……抱……抱歉……』终于，女孩的笑声开始缓和下来，『因为……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啊……』
『认真点！』爱伦忍不住喊了一声。
『好啦……好啦……』女孩深吸了一口气，终于不再笑了，『其实，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跟他说的。
『「很危险啊，要是被抢劫了会没命啊！你不是答应了要跟我一起去太空么？」我这样警告他。但是他跟我说，货物被抢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，现在这个地区的游击队早就被肃清了，没有危险。』
『这是真的的？』爱伦问。
『我一开始也不相信。』爱丽丝说，『我跟他说，「还是不要去了，既冒险又赚不了几个钱。」不过他还是去了，就好像是要证明给我看他说得没错一样，结果也确实是平安地回来了。后来，他又去了好几次，也什么危险都没遇上。
『「我现在天天呆在地上，对于地上的事情可是比你要了解多啦。」他这样跟我说，有种在开玩笑的感觉。不过这一回我相信他了。其实现在仔细想起来，他也肯定有自己的分寸，不会去做风险大于收益的事情。毕竟，他一直以来都是在过这样的生活不是么？什么险值得冒，什么险不值得冒，他肯定是比我要懂得多得多啦。』
『作家小姐可能不太明白吧。』爱丽丝将脸转向爱伦，『对于像你这样生长在太空城市的人看来，大概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是危险的。不过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啊。「危险」对于我们来说不是想回避就能够回避掉的东西。相反，有时候为了活下去，反而要冒随时可能死亡的风险。
『尤里，我，这个地方的每一个人，都是在这样的道路上走着。比喻成走钢丝大概更加确切吧，稍有失手就会跌下去，粉身碎骨。听起来很恐怖？』
『嗯，要是换成我的话，大概会怕得连觉都睡不着吧。』爱伦轻轻地点着头。
她发现，爱丽丝的眼神变了。不再是先前那种闪亮、活泼的感觉，而是变得有些暗淡。眼前的这个女孩，呈现出了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截然不同的气质，不再是一团燃烧着的火，反而更像是火焰熄灭之后余下的毫无生气的余烬。不过，直觉告诉爱伦，这才是这个女孩真实的模样。
她原来的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，为了表演给尤里看的么？
疑问在爱伦的心中浮现。
『我想，大家其实都是害怕的吧。』爱丽丝说，『毕竟，这里没有什么精神信仰，所有的人都是为了钱去打仗。但是，只要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可能连花出去的机会都没有，恐怕连最坚强的人都会崩溃了。确实有人因此而疯掉了哦，我亲眼看到过的。
『所以说，不可以去想这些。越去想，就越会死。只要不去想，就不会怕。就算是在万丈深渊上面踩钢丝，也不要怕。只要抬头挺胸，迈着大步往前走就是了，只当脚下的是平地。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？』
『就像是在自欺欺人。』爱伦说。
『的确啊，其实就是自欺欺人吧。』爱丽丝深吸了一口气，接着缓缓地吐出来，眼神似乎更加阴郁了，『其实，我以前也不了解这种想法。在遇到尤里之前，我从来没有担心过这样的事情。
『那时候，我的生活很单一。我什么都不想，只是一个人拼命地战斗。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，但就是没法停下来。就好像只要一停下来，就完了，一切都结束了。我以为，我以后的人生大概就只是像这样不停地战斗而已，直到某一天，被人从天上打下来，一头栽到地上，就这样死掉。』
爱丽丝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，好像是在自嘲。
『到后来，似乎连生与死的界限都模糊了。有时候我早上从床上起来，要用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，原来我还活着。然后，就接着去战斗，什么都不想。』
『彻底地变成战争机器了呢。』爱伦说。
『嗯，要是没有遇到尤里的话，恐怕就会变成那样了。』爱丽丝点了点头，『他是第一个跟我聊天的人。不是因为工作上的需要而进行对话，只是普通地闲聊。在好几年的时间中，那是头一次。
『现在想起来，恐怕也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无聊了吧，才会跟路过的陌生小姑娘搭讪。不过，他确实是拯救了我。』
『拯救了你？』爱伦问，『可是，在我看来，应该是你拯救了他才对吧？明明是你将自己的收入分给他，才让他能够活下去啊。』
『这样说，倒也没错啦。』爱丽丝又微笑了起来，这一次，不再像先前那样苦涩得让人心痛，『不过，多亏了他，使得我再次回忆起了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活的。』她抬起手臂，指向天空，『看到了么？那条弧线。』
『啊……』爱伦用手掌遮着阳光，顺着爱丽丝所指的方向望去。她隐约看到了一条横跨整个天空的细线。
『看到了。』她回答，『那是轨道站吧。』
『没错。从地面上看起来，它就是那个样子的。』爱丽丝说，『这里接近赤道，所以它看起来是在天空的正中间。在我的故乡，它位于南方的天空中，像是一座桥。
『「一起去到那个上面。」我曾经跟我的父亲，是真正的父亲，这样约定。不过，在他去世之后，我忘记了。多亏了尤里，我才能又想起来。』
『这就是你现在的生活目标吧？』爱伦问。
『没错。』爱丽丝回答，『我对尤里说，「你来做我的父亲，我们一起去太空吧。」他答应了。我们就这样做了约定。』
『不过，这也就意味着你需要赚到两人份的钱才行吧？』爱伦说，『没考虑过这一点么？』
『其实也想过。』爱丽丝说，『不过，当时我觉得，只是多赚一点钱而已。只要多花一点时间就行了，没有问题的。
『不过后来……』她顿了顿，语气似乎又变了一些，『我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了。我开始害怕，怕某一天我突然被击落，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掉，再也见不到尤里了。因为对以后的生活有了期待，结果就对眼前的危险越发感到害怕。我拼命地不去想，但还是没有办法不让自己害怕。
『每一回坐进战斗机的驾驶舱，我都怕得不得了。驾驶舱盖合起来的时候，我都会紧张得喘不过气来，感觉就好像是棺材盖被盖起来了一样。
『找到了生活的意义，结果却让日子变得难熬。这很讽刺吧？』
像是要求得一个答案似的，爱丽丝看着爱伦，眼神中透露出的，是深深的恐惧和不安。
原来，她吵闹活泼的外表只是伪装，为了让尤里感到安心而作出的伪装。此刻，她所表现出的脆弱和迷茫，才是她不加掩饰时的真实模样。
爱伦能够感觉到，希望与绝望正在爱丽丝的心中激烈地碰撞着，每一下都在她的心上撞出一道裂痕。
这个女孩，快要撑不下去了。
从她的神情中，爱伦能够读出她正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。
原来，她一直都担负着如此沉重的东西啊。明明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……
『其实，这没什么不对吧。』这样说着，爱伦伸出手来，揉了揉爱丽丝那头还没干透的金色短发。带着温暖的微笑，她接着说道，『对战斗感到害怕、对死亡感到害怕、对一切令你不幸福的事物感到害怕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吧？』
『这是……作家小姐的想法？』爱丽丝有些不解地问。
『嗯。』爱伦点了点头，『害怕本身没有什么错，在这种地方，任何人都会感到害怕的吧。所以，不用去假装坚强，不要去压抑恐惧。不如就试试看，带着希望和恐惧一起去飞吧？』
她看了看爱丽丝，发现爱丽丝正在发愣，似乎是没能听懂她的话。
『啊……这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啦。』爱伦挠了挠头，『毕竟我也没有经历过战争，所以……』
『总之，我会去试试看。』爱丽丝打断了爱伦的话，神情中的迷茫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坚定，『不去压抑希望，也不去拒绝恐惧，我想着一定……非常有趣吧。』
『嗯。』爱伦微笑着说，『要是能让你摆脱烦恼的话，那就再好不过啦。』
『对了，』爱丽丝突然转变了话题，『作家小姐，你昨天很晚才睡吧？』
『喔……对啊，你怎么知道的？』爱伦问。
『我看到了，你好像在机库这里走来走去是吧。』爱丽丝说。
『啊，这么说你也很晚都没睡？』爱伦反问。
『我只是碰巧半夜里醒过来了而已。』爱丽丝说，『你那时候在做什么呢？』
『其实……』爱伦的笑容有点僵硬，『我在……拍照啦。』
『拍照？！』爱丽丝吓了一跳，『喂，这里是不允许拍照的吧？』说着，她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金属围栏。在围栏上，赫然挂着一块「禁止照相」的警告标牌。
『要是被人抓到，会以为你是间谍啊！』
『因为是第一次来地球嘛，所以忍不住就拍了几张。我是偷偷拍的啦。』爱伦笑着说道，『可不要说出去啊，要是真的被人当成间谍就糟糕了。』
『唉……』爱丽丝叹了一口气，『还以为你是成熟可靠的大姐，没想到居然会做这种奇怪的事情啊。』
『知道啦，知道啦。』爱伦一边说着，一边拍了拍爱丽丝的肩膀，摆出一副「我绝对不会说谎」的样子，『下次不会再这么做啦！』
（第六章玩）
注1：即通用电气公司，简称GE。此处指的是F16战斗机配备的通用电气F110发动机。F110发动机有「普惠F100发动机的备胎」的说法。
以及……好像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注释都是出现在爱丽丝的台词中啊orz果然是「注释少女爱丽丝」【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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